2009-09-02
山西煤矿敛尸工群体调查:须对矿难细节守口如瓶
山西某矿,救护队员准备下井搜索失踪矿工。 鲁海涛摄 山西某矿瓦斯爆炸遇难者遗体。仁者摄 [/align][align=right][color=#040498][/color] 多年以后,老梁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名年轻的矿工。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,只有20岁,河南人。10年前老梁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已经死了。煤矿塌方,他被埋在煤堆下。挖出来后,老梁给他修饰了遗体。经过一番擦洗,小伙子白皙的面容露了出来,眼睛紧闭,嘴唇微张,就像“睡熟了一样”。 小伙子那天才刚刚上班。之前,煤矿的负责人要他等3天再报到,可他心急坐不住,每天都嚷嚷着要上班。结果,下井第一天,活蹦乱跳的他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。 当晚,老梁梦到了那个小伙子。在梦中,小伙子对老梁说:“老梁,你能不能把我弄好看点?我才20岁,还没找对象呢。”就像是熟悉的朋友说着一些玩笑话。 老梁惊醒,坐了起来,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思索。不知坐了多久,他最后告诉自己,下次再处理矿工遗体时,一定要弄得更好看一点。 想明白了,他倒头便睡。第二天,他把这个梦说给妻子听。妻子说,当矿工的,平时什么时候干净过?死了再不干净一次就没机会了。 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:煤矿敛尸工 时至今日,老梁已记不清,那个漂亮河南小伙儿的遗体,是他处理过的第几具矿工遗体。 他是山西省沁水县郑庄镇一个山村中唯一的一名敛尸工。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,是他生意的鼎盛时期。那段时间内,几乎每天都会有煤矿负责人给他打电话,要他给遇难矿工的遗体打防腐剂,少则一人,最多时一次有20多人。有时,他还帮忙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,迄今为止,经他收拾过的遇难矿工遗体达五六十具。 敛尸工老梁所在的村庄,地下就是沁水煤田,中国无烟煤、化工用煤最大的供应基地。在这片横跨山西中南部的巨大煤田上,煤矿数以千计。仅这个村子方圆5公里的地盘内,就有10多座大小煤矿。 村里曾经住满了拖家带口来讨生活的外地人。他们钻进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,一些人得以完整无缺地从矿井下走上来,然后再钻进去;一些人走出来后,身体就少了一些部件;还有一些人,则是被老梁这样的敛尸工送上来的。 高出西方发达国家数十倍的煤矿百万吨死亡率,催生出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:像老梁一样的煤矿敛尸工。 他们分散在煤矿周围的各个村庄,电话号码就存在那些小煤窑负责人的电话本中,一旦有矿难发生,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召去了。他们负责把遇难矿工的遗体从出事地点转移到医院的太平间,化妆穿衣入棺,尽量让遗体看起来完整一些。 他们都被要求守口如瓶。一旦矿难的具体细节透露出去,指定再也做不成矿上的生意了。老梁就多次接到过这样的警告。 老梁也是来这里讨生活的外地人之一,也曾在那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中钻进钻出。他是河北邯郸人,47岁,身材不高,但很壮实。到山西定居20多年了,仍*着一口河北话。说话的时候,眼睛总是笑眯眯的。矿工们习惯叫他老梁,慢慢地大家都跟着叫,他的大名梁孟恩反而没多少人知道。 15年前,他从煤矿辞职后,回河北老家学到了尸体防腐的技术,便干起了给尸体打防腐剂的活儿。打着打着,就有人让他装殓尸体。他“胆子不小”,真就干了起来。有矿难发生时,他也经常被叫去处理遗体。久而久之,他就顺理成章地干起了收拾遇难矿工遗体这个营生。 收入一度比较可观。打一次防腐剂,老梁自己能赚个百十元钱。收拾一具遗体,从最初的100多元,涨到了本世纪初的800元。 前些年,他所在村子方圆10公里的地盘,凡有煤矿出事需要处理遗体的活儿,他和邻村的老马基本上全包了。 64岁的老马,是当地最早进入这个行当的人之一,“方圆几十公里,没有没找过他的煤矿”。40年前,他就是村里的“土工”——当地人称帮死人化妆穿衣入棺的人为土工。自上世纪80年代初起,周边的小煤矿逐渐冒了出来,瓦斯爆炸和冒顶的事故时常发生,从那时起,找老马收拾遇难矿工遗体的人就多了起来。至今,老马修饰过的遇难矿工遗体多达五六百具。 刚开始,他的雇主多是遇难矿工家属。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,他的雇主变成了小煤矿的负责人。那时,老梁刚刚入行。他俩经常同时出现在矿难现场。慢慢地,二人便成了搭档,并有了明确分工。老马负责修饰遗体,老梁负责打防腐剂。没有特殊情况,老梁不客串老马的角色。 关于雇主的变化,老梁至今也想不透是因为什么。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想透这个问题。他当时认定,无论雇主是谁,尸体总要存放一段时间,尸体防腐剂便大有市场。但现在看起来,老梁的算盘似乎打错了。经过10年的“辉煌”时光后,他的生意如今受到了重创。煤矿照旧在开采,死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,可他以前的老雇主,那些小煤矿的负责人,不再招呼他了。 相比于下煤矿,死者遗体看起来虽然恐怖,但“他们不会要命” 与煤矿打了20多年交道,梁孟恩对死亡非常熟悉。在矿井下干活儿,按他的说法,就是“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”。 梁孟恩最初当矿工的时候,跟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儿一样,都是20岁。那时他并不情愿,因为怕死。但父亲开导他说:“你机灵点不就行了?一个月挣200多块呢。你要种地,一年也弄不来200块钱。不挣钱,将来怎么找对象?”为了让儿子当上矿工,父亲到处托人找关系。在送出几斤鸡蛋和几斤肉之后,邯郸一家煤矿同意要他,给他安排了一份往矿车上装煤的工作。那是1982年,“万元户”还是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词。 也是那一年,梁孟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。 有一天,爆破工在放炮时,突然冒顶了。同村两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工友,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塌下来的煤块埋住了。他因为离冒顶的地方稍远一点,只是被散落的煤块砸疼了脚。 开始的时候,他叫他们,他们还能应答。渐渐地,没有了声音。几十名矿工一直刨,可煤一直往下流。整整刨了一夜,两人才被刨出来,但已经死了。大家将他们裹进风筒布,抬到一个暂时不用的巷道中。夜里,梁孟恩又和工友们将他们送到太平间。其中的一名死者,嘴还张着,一嘴的煤。太平间的人使劲将他的嘴合上,煤就永远留在了嘴里。 另一名死者,与梁孟恩从小一块长大,一块上班,一块泡澡,互相搓背。等到出事第三天,他陪死者的养父母到太平间探视时,这个年轻人的遗体已经膨胀变味。他忍不住吐了。但是死者的养父母依然扑到儿子身上,哭得天昏地暗。3天内,他们不吃不喝,人“瘦了一圈”。 第一次,梁孟恩觉得遗体那么难看,那么让人难以接受。“要是有人收拾一下遗体,死者家属可能就没那么悲伤了。”他当时那么一闪念。 两个工友死后,他害怕了。10多天后,他辞了职,开始四处打工。可无论做哪个行当,都不如当矿工赚得多。有一次,他甚至误入一个“黑砖窑”,差点把命丢在那里。 3年后,他和一些老乡来到了山西沁水一带。沁水那些大小煤矿的高瓦斯跟无烟煤同样出名。因为危险,工资自然比在河北时高不少。而他也正是冲着高工资来的。 在这里,他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。 事故发生时,他已经在沁水安家落户,并且有了两个女儿。为安全起见,他特意选择到一个正在建设的矿井去上班。但是一个月后,这个基建矿发生了瓦斯爆炸。一声巨响后,他的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。随即他就看见一股烟升起,“和电视里原子弹爆炸一样”。 尽管那次井下的人都幸运地安全逃了出来,但第二天煤矿开安全大会时,100多名经历过爆炸的矿工,只有不足一半的人到场。那些未到场的人都辞职了,尽管煤矿还欠着他们几百元的工资。 梁孟恩也想打退堂鼓,不想再干了。可当时一家四口挤在3间土坯房里,手头拮据,几百元不是个小数,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。即使被脱轨的矿车撞伤了腰,他还是照样下井,直到另一起事故发生。 那是1994年。那一次,正当一个工友用电钻在煤层上打眼时,梁孟恩突然感到头顶上一直在往下掉煤灰。他拉了那个工友一把,将工友拉开,煤层就挡不住地塌下来。有4名工友躲闪不及,很快被埋住。大家在他们的呼救声中拼命挥动着铁锹,但等到挖出来,他们已经死了。 看着4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皮底下消失,他说什么也不干了。当年他就回到河北老家,去学了尸体防腐的手艺。他非常看好这个行业,因为煤矿死人多,赚钱没问题。 “说实话,我也不想干这个活儿。这不没办法嘛。那个时候缺钱,干这个来钱快。再下煤窑,我怕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。”老梁说。 老梁一直认为,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职业,干这一行的,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一些晦气。然而相比于下煤矿,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,看起来虽然恐怖,但没有危险,因为“他们不会要命”。 老梁总是自觉地躲避着村里人。他出门时,喜欢戴上一副墨镜,惟恐别人认出他。这成了他特有的行头,村里人一见他这副打扮,就知道又有哪个煤矿死了人。见到生人找上门,他也会下意识地当成是雇主。记者找到他时,他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家里谁不在了?” 妻子也不喜欢他的职业。刚开始,她坚持不用他的钱。每次老梁给她钱,她都不接。他做的饭,她也不吃。他出外干活儿回来,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赶到澡堂子,好好泡一泡,洗掉身上的晦气。直到现在生意少了,老梁做的饭,她也开始吃了。 |